文 | 柳雪敏
清明将近。
很意外,阳光明媚,春暖花开,没有一丝雨,也没有一丝要下雨的样子。
不,不应该说很意外,一说这词就显得自己很狭隘,大惊小怪。毕竟,到这个岁数,对老天爷表现出的所有喜怒哀乐,都应习以为常,见怪不怪。
她这样想着,从本子上勾掉了“很意外”这三个字。
后来,她写东西从不要一个多余字,包括标点符号。这是一位朋友奉劝她的,说女人本就易给人絮絮叨叨的感觉,写文章尤其要力求简洁明了,掷地有声。
她执笔继续往下写,面前的书,一本一本散发出淡淡的墨香,就着色翠味醇的明前茶,整间屋子氤氲在一种清新幽然的氛围里。
“咚—咚—咚”,有气无力的敲门声,不多不少,不轻不重,刚好响了三下。她嘴角轻轻上扬,起身去开门。
“就知道你在家,下楼扔垃圾,顺便过来串个门,陪你过清明!”来人衣衫慵懒,长发披肩,像刚从被窝里钻出来,手里拿着一只苹果,边啃边换鞋。
“没听说清明节还要人陪的?”问话时,她已递过来一杯热茶。
来人接过杯子,搁茶几上,盘腿坐进沙发里,“怎么不需要人陪?这一天男人都跑出去陪已逝的亲人了,活着的亲人都在家闲着呢,多冷清啊!”
“不冷清啊,我有事干。”她笑得比阳光还温暖。
“干嘛呢,我看看!”
她带客人进了书房。“哇,你这是要抄家吗?怎么翻出来这么多书,天哪,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!”
“你都说了,清明嘛,除了扫墓祭祀,缅怀祖先,当然也该给这些藏书清扫一下灰尘,重新翻出来看看,读读,缅怀缅怀那年花开月正圆的读书时光了!”
她靠在桌角,用半个身子挡住写了半截的日记。
“也对,你这想法够清奇!”说完随手拿起一本书,漫不经心翻了翻,“你读书还真仔细,又是勾又是划的,旁边还有批注,怪不得要珍藏呢,一笔笔都是回忆呀。”
趁来人翻书的空当,她赶紧合上日记本,在上面压了本书。
“读过的书,跟遇到的人一样,都该善待珍惜。有些人生来与你血脉相连,休戚与共,那是亲人;有些人虽不是亲人,但跟你精神契合,心灵相通,胜似亲人。无论如何,都不该冷落太久,过段时间要把它们翻出来见见阳光,吹吹风,看一看,摸一摸,温习一下读时的感觉!”
“这算是给书过的清明节吗?”她举起一本书问。
是海子的《以梦为马》!
“算是吧!读过,就置之不理,束之高阁,书柜于它们而言,就是一座坟墓,看似珍藏,实则是一种遗忘。我每翻阅一次,就相当于清明祭扫,好让书们知道,它们没有被遗忘,也提醒我,要清楚自己思想和精神的来时路,才不枉白读一回!”
她望着这一屋子书,不无欢喜,又不无惆怅。
“好主意,你这一说,我觉得我也该回去把我那一柜子衣服拎出来好好祭扫一下了,该扔的扔,该送人的送人,让衣服们也过个自己的清明节,清清明明,简简爽爽!”
来客扔下书,转身出了书房。
“好吧,趁着还有阳光。”
一个随时来随时走,一个不问也不留。多年的邻里默契,让她们彼此都习惯了这种随心所欲的相处模式。
回到书房,窗外阳光灿烂,绿茶余温尚存,一屋子书静静晒着太阳,等着她。
她想起了遥远故乡那些逝去的亲人,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,是更热闹还是更寂寞,是更欣慰还是更心涩呢?
如果坟墓也像书柜一样,想打开时就能打开,里边的亲人像藏书一样,想翻阅时就能翻阅,那么死亡就只是一种沉静和暂别,这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!
她翻开日记,继续写。
每年清明,她都会写一篇日记,记下当天自己的所作所为所见所想,现在已经有十来篇了。
她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,她只是觉得,仿佛只有在这一天,人们才更愿意或者说情不自禁怀想起死了的人,会搜肠刮肚回忆他们生前的每一个音容笑貌,会把他们重新复活在记忆里。
而她的日记,便是给后人提供的记忆碎片,助他们在自己百年之后,凭此拼凑出一份想要的回忆,虽不是全部,但至少能呈现出活着时的大部分清明。
写着写着,一本书从一沓书上掉落下来,她走过去捡了起来,随手翻开,一句用蓝笔标注的歌词映入眼帘:
“如果死后所有人与所有人都能相见,那么死亡还有什么魅力可言。”
如果她没记错,这歌的名字叫《不灭》。不好听,词却有几分意思。
清明!清明!
弄清了死,才能明白生。
或者也可以说,弄清了生之意义,才能明白死不足惧。
一个多么伤感,又多么哲学的节日!